2006年2月7日 星期二

回到父親的故鄉

阿斗雜記: 回到父親的故鄉
父親的故鄉壽寧,似遙遠卻又鄰近。位於福建東岸,與台北一水之隔遙遙相對,卻因政治上隔離而互不往來。一九五○年,父親三十八歲,因戰亂拋妻別子,經由廣東偷渡香港,再輾轉逃到台灣。來到台灣十一年後,見返鄉無望,才與生於台灣埔里的母親結婚,生下三個兒子。我是三個中的老大。父親在大陸還留下了大媽、及與我同父異母的六名兄姊。
從公職退休後,父親曾三次返回故鄉探親,與身陷大陸闊別多年的大媽及兒女重逢。最後一次返鄉是一九九七年,在家鄉住了一個半月。後來想要再回去,卻因年事已高,行動不便而未能成行。他一直期待我們在台灣出生的三兄弟,能陪他回一趟大陸,與故鄉的親人見一面。我也答應父親陪他回去一次,卻因種種因素始終未能成行。

二○○二年父親因心臟病發作突然離世,享年九十。他一共在台灣待了五十二年。留下遺願,希望落葉歸根。我身為在台灣的長子,再加上曾答應父親,將來要送他的骨灰返鄉安葬。二○○四年年底,終於成行。由我一人背著父親的骨灰踏上歸鄉之路。說是歸鄉,正確的說是回到父親的故鄉。我在台灣土生土長,從未去過大陸,我對壽寧沒有一點印象。所有對壽寧的認識都是父親口述而來。他的成長、求學、創業、及逃難,對我來說就像一段故事一樣,沒有親身經歷的感受。這一次的帶父親返鄉的旅程,是個回溯之旅,與父親逃出大陸的路線正好反轉過來。從台灣飛香港、再飛福州、再轉車到位於浙閩邊界的山城壽寧。

離開台灣
清早起來、天色微明,我就背著父親的骨灰從台北家中動身。這棟父親住了近四十年的房子,從二年前父親突然心臟病發,被救護車送住榮總就沒有再回來過。我當時正在美國上班,接到消息時父親已經斷氣兩個小時了,我兼程趕回,未能見父親最後一面。自此天人永隔,許多還沒來得及說的話、父親再也聽不到了。父親生前就交待我一些事情,未能在他生前及時辦妥。回到台北時就在父親靈前許下願望,他未完成的事,我會替他完成。這次送他骨灰返鄉安葬,也是完成他一件遺願吧。

媽媽對父親的離開仍然依依難捨,在她心裏父親好像仍住在這房子裏。還是看見他常坐的沙發椅,寫字的書桌,家中的每一件事物都留著父親的影子。這回是真的要走了,而且回到海峽的另一岸,媽媽口中唸唸有詞,就像爸每次回大陸時一樣,媽總是在他耳邊不停的叮嚀:「劉先生,要回家鄉去了,一路好走,不要害怕。」彷彿父親真的聽得到。我是個基督徒,不舉行任何宗教儀式。但也心中向主默禱,願主祝福我一路平安,出關入關不遭刁難。我身為人子,向父親盡最後一次的孝道。背著父親的骨灰,坐上淡水線捷運,遠望大屯山,右邊是爸爸小時侯帶我去爬的紗瑁山。路過圓山,又勾起爸爸與我同遊兒童樂園的回憶。旁邊的臨濟寺,是以前暫放公公骨灰的地方,每年過年爸爸都會帶我們來致敬。在一九九三年,爸爸也是自已一人將公公送回大陸。沒想到十一年後是我送他,父子做同樣的事情,應不是巧合。窗外的景觀隨車行而漂過,好像爸爸在台北生活的五十二年歲月。大半生都活在這裏了,「爸爸要走會捨不得嗎?」我不覺然學著媽媽對爸爸說話了。

在國光號車站接機場巴士,去搭長榮班機。為避免有的旅客忌諱,知道是骨灰心裏不平安。我就把骨灰罈裝在隨身背包內,就像普通行李一樣。在上飛機前X光檢查,小姐看不出是什東西,把我攔下追問。我說:「是我爸爸的骨灰。」她馬上轉過頭去喊了一聲「阿彌陀佛」。許多人對這還是挺忌諱的,我則因為是自己的爸爸,心裏頭非常平安。
一路真的很順利,同行的大多是台商或是嫁到台灣的大陸新娘,而我的任務是最特別的了,不是出差、不是旅遊,不是回家、而是送爸爸回家。當飛機飛在福建上空的時候,底下一片山丘起伏,景觀與台灣非常不同。這就是從小地理課上的「祖國」大地。在分離五十多年後,台灣與大陸之間的敵對關係並未化解,反有加深的趨勢,使得我踏上這片土地之時的心情相當複雜。

初到福州
飛機降落長樂機場,下了飛機入關沒有問任何話,非常順利。我走出機場,尋找素未謀面的大姊。一眼就認出她來,因為從他的臉上看到爸爸的樣子。她是父親的長女,在父親出外的時日,照顧一家的生活。許多親戚之間的大小事都委託大姊辦理,她處理得相當周到,深得父親信任。這次返回福建,全賴她與六個賢外甥接待,食衣住行安排得非常妥當。外甥建生每天陪著我,他長我十歲左右,但論輩仍要稱我舅舅,他兒子二十多歲要稱我舅公。一下子多了六個外甥孫,還真讓我驚訝。大姊住在福州幾十年,兒孫輩都相當孝順。晚上為我接風,設宴全聚德,順便家族團圓,大姊的兒孫輩幾乎全部到齊了,有二十多人參加,非常熱鬧。

晚上在福州逛逛,樣子跟台北縣很像,基礎建設稍落後了些,大概相差十到二十年左右。夜裏八、九點,公園裏仍是人潮洶湧。近五、六百人在街頭跳舞,感覺人氣很旺,是從來沒看過的。

返回鳳陽
壽寧縣鳳陽鄉,是閩東山城。交通非常不便。過去出入都要走好幾天山路,再由靠溪的賽歧漁港坐船進入東海。父親當年到鄰縣福安去念高中,再去上海念大學。就是由這條沿溪的山路進進出出。現在鋪上水泥路,四小時可以從福州到鳳陽。
由福州到下白石一路都是高速公路,路的兩旁主要是農田,還有山地,與台灣的東海岸相似。沿路看到農田間有新蓋的教堂,一路數來竟有八家。福建沿海接觸福音比較早,教會的發展也比較快些。記不記得幾位有名的傳道人倪柝聲、宋尚節、唐崇榮都是福建人。神的手在艱苦的環境下仍然作工,教會仍然繼續成長。
阿斗雜記: 回到父親的故鄉
過了福安,車子就開始爬坡,沿著溪開在山間的小路上,跟台灣山區的產業道路相似。兩旁不是茶園就是梯田,一階一階的沿著山坡而種,樹已經砍得沒剩多少了。路過一個又一個的村落,像是台灣中部的山地部落,只是房子更古舊了些。最常見的是土牆黑瓦的四合院。我想到爸爸以前對我說的,回鳳陽老家是翻過一山又一山,以為已經爬到頂了,沒想到上面還有一座更高的。看著溪谷的風景,想像著爸爸當初如何背著行囊,沿著山間小徑,走出家鄉。而我如今是卻是如一隻鮭魚溯溪回游。爸爸的故鄉雖然不是我出生的地方,卻因血緣相連而多了一份尋根探祖的感情。就像我期待自己的兒子,有一天不要忘了我出生的家鄉台灣是一樣的。

車子經過武曲,一路沿著西溪而行,溪流順著山勢繞了一個大彎,這大概就是武曲這地名的來源。再前進到達斜灘,這是一古老的鄉鎮,前國大秘書長何宜武伯伯就是斜灘人,他比爸爸早半年過世。何家是本地最出名的一戶人家,經過五代仍家道興旺、人才輩出。何伯伯的妻子是我的表姑,現在九十五歲,還住在台灣。

鳳陽是個小鄉,地處偏遠,四面環山。因山勢如丹鳳朝陽,故名鳳陽。人口不滿三千,百分之八十姓劉,全是先祖伯一公的後代。劉家世代聚居於此,已有七百多年歷史,以農耕及經營茶葉生意為業。曾祖父華亭公經營紅茶生意致富,為鄉中最有名望的一家。祖父坡仙公二十三歲既英年早逝,當時祖母含辛茹苦扶養二歲的獨子長大,就是我的父親。曾祖父可憐我父家孤兒寡母、無依無靠,全力支持父親讀書,並親自教授古文、書法。父親國文的根基就在那時候打下的。曰後也成為父親謀職的專長。我們家道曾經一度興旺,成為鳳陽首富,不料因戰亂而千金散盡,最後父親逃到香港,一文不名,只留住一條命。他常對我說:「世上任何財富都不能保存長久,唯有讀進頭腦裏的書是跟著人一輩子,誰也奪不去。」故此父親非常重視我們子女的教育。

走進老家
車子駛進鳳陽,遠遠的就望見村口聚滿了人,是來迎接父親的。車子停在村口,我下車拿著父親的骨灰,三個老年人走到面前,跪著接下父親的骨灰,我才明白他們是二哥、四哥、五哥,都大約有六、七十歲的年齡。我也連忙跪下,將骨灰交在二哥手中。唐詩中:「田園潦落干戈後,骨肉流離道路中。」如今我們是手足相逢道路中。來迎接的親戚約有百人,排成隊伍送父親回家。走在鳳陽唯一的大街上,街道兩旁聚滿了鄉民,鞭炮聲沿途不絕,直響了二十分鐘。我跟在父親骨灰的後方,隨著隊伍行進。一直走到村子底,過了小橋,轉進一條小巷,進了一間古老的院落。有兩道大門,兩層院子,直走進正廳才停下來。這是曾祖父的房子,有兩層樓高,應有一百多年的歷史。將父親放置在正廳了之後,大家坐下休息。

遠近親戚,過來與我打招呼。六、七十歲的人大都叫我弟弟,三、四十歲的人叫我叔叔。二十幾歲的已有許多人叫我叔公了。而我才四十一歲,真是不敢當。父親在家鄉德高望重,是全家族輩分最長的人,同輩的人多已過世。僅餘下台灣有一個堂叔、姑姑。及大陸兩個堂叔、都已八十歲以上了。親人初次見面,經一番介紹才知道彼此的關係,彼此拉近了距離。爸爸在大陸的兒孫輩還在的有五十二人。在台灣有七人,美國有四人。真可謂人丁與旺。我們這些子孫想念當年袓母扶養僅有的幼兒,後嗣的希望全落在父親一人身上。而大難來時,被掃地出門,父親的生死繫在毫髮之間,真可謂九死一生。今日得以繁衍茂盛,實在是上主特別的憐憫。

晚上擺桌吃飯,氣侯寒冷。屋子與外面相通,感覺比紐約的冬天還冷,不敢相信這是南方的福建。端出火盆來取曖,才稍微擋住寒氣。家鄉菜十分豐盛,是請酒席師傅來做的。家鄉的婦女皆有勤儉的美德,洗菜、切菜、端菜、收拾,一手包辦,動作乾淨俐落。等客人都吃完了,她們才上桌吃,沒有一個例外。在女權高漲的現代社會,在大陸的鄉下還保留這種美德,令我十分敬佩。

晚飯後大夥圍著火盆談起來,長輩主要談父親的往事,及問台灣的親人近況。年輕人則是對美國的生活十分好奇。他們對政治的興趣超過我想像,不是大陸的政治,而是台灣的,對統獨之爭、總統大選、兩岸關係皆表現出十足的興趣。雖然他們掌握的消息來源是已經被官方過濾過的,但仍然對外界認識不少。而我則實話實說,儘量不去批評政府,以免說錯話造成不愉快。年輕的一代敢談社會的問題、敢表達自己不同的意見,這就是中國民主的種子。

送父親上山
次日清早天色未明,馬路上就拉起了布幕,就是父親與大媽葬禮的地點。儀式簡單,是按當地的禮俗,沒有任何宗教的成分。他們也諒解我不拿香祭拜,對我來說沒有太多的困難。大媽早父親半年過世,先土葬,經三年後揀骨,與父親同葬。她與父親生前聚少離多,百年後能葬在一起,也是完成她的心願了。二哥親筆寫下祭文、親口唸出,對父親的孺慕之情,溢於言表。
送葬的隊伍約有百人,長曾孫念祖捧著父親遺照走在最前面。一路放鞭炮,沿著田間小路前行。父親的墓在鄉村邊上的山腰上,俯瞰著鳳陽老家。從大街走上去約十五分鍾,非常方便。一九九七年前墓就做好了,祖父、祖母,及父親的元配夫人皆已入葬。墓形狀像個烏龜,並不特別華麗。與眾不同的是,父親親撰自書的墓誌銘,把他一生的經過刻在墓石上。這在當地可說絕無僅有的。聽說還有當地人也想要有,特地到父親的墓來學。墓碑邊柱子上刻下一對聯:「萬里睽違難盡孝,千載隨侍當承歡。」道盡父親未能對祖母盡孝的遺憾。葬禮結束依當地風俗,身繫紅布,步行回去,叫做「回龍」。中午則席開十六桌,感激參加的親友。辦完父母親安葬大事,二哥心情特別輕鬆。身為東道主,帶我逐桌敬酒。逢人就介紹:「這是我弟弟,從美國回來看大家。」似乎非常以我為榮。

鳳陽半日遊
古老的鳳陽處處是古蹟,大哥的長子益民帶我四處逛逛。他是這裏長大的,附近的一景一物他十分熟悉。曾祖父是讀書人,他建的老房子大門口的石匾刻著「雲漢為章」。是詩經裏的一段話:「倬彼雲漢,為章於天。」形容廣闊的雲河就是天作的文章。與聖經中詩篇十九章:「諸天述說神的榮耀;穹蒼傳揚他的手段。」意義不謀而合。大門兩側的對聯刻著:「寶劍鋒從磨勵出,梅花香自苦寒來。」正與台北家門口爸爸所寫的春聯一模一樣,我能瞭解爸爸的想法,他希望我們能繼承老家的傳統。
大門旁是泥土做的牆,牆上有瞭望塔,還有槍眼。是曾祖父當初擋土匪用的。門內有一口井終年水是溫的,從不乾涸。土匪圍攻時想堵住泉源,卻遍找不著。至今都沒人知道這井的泉源在哪裏。
阿斗雜記: 回到父親的故鄉
我們爬上了老家的閣樓,裏面層層密道,以前是小孩玩躲迷藏的地方。現在則成為儲藏室。我們又爬上了高祖父泰祥公的墓,他是清同治年間下葬的。已有一百多年了,墓還保存得相當好。我歷代祖先全葬在附近山上,家譜上都有記載,但時間有限,無法一一探望了。
又跑了幾個重要的地方。父親在鳳陽時曾蓋了一棟三層高,有一百零八個房間的大房子,政權易主後,父親一家被掃地出門,被沒收當作鄉公所。一九七五年被一把大火燒掉。後來在原地重建,現在仍是被改府機關使用。我站在原來父視的老家旁,看著這棟當年全鄉最大的建築物。深深同意父親的話:「沒有一樣產業是可以永久保留的。」屋後臨水宮曾是父親辦中心小學時借用的教室,父親當時是國文老師,他當年的學生,還在的話應該都八十幾歲了。現在中心小學還在,是鳳陽最大的小學。父親若有知當會十分欣慰吧!我們又看了父親當年的茶行,一次大戰時,英國人需要大量紅茶。父親的茶行生意鼎盛,而現在只剩下一間殘破的空房子。我們又參觀了劉氏宗祠,裏面有伯一公的牌位。傳說伯一公當年在大雪中找迷失的牛,在祠堂這位置找到了牛睡在這兒,四面都是雪,唯獨牛睡之處完全無雪。見此地山明水秀,因而舉家從福安遷入鳳陽,為本鄉劉家始祖。
一個下午把鳳陽走得到的地方都跑盡了。風景並不奇特,對我特別有意義的是,這是爸爸成長的地方,我們從小聽爸爸講故鄉的事,沒有什麼印象。現在身歷其境,故事中的景象彷彿又活了起來。

離別之時
五天的返鄉之旅轉眼過去,離別之時親人塞了大包小包的土產給我,送我到村子口。嫂子拉著我的手,叫我下次帶媽媽、弟弟一起來。在鞭炮聲中,車子開出鳳陽,我帶來的只是一些禮物,我帶走的卻是濃厚的親情。這些初次見面的親人,把我當作離鄉多年,歸回的遊子,熱情的接待我。我原來回鄉的目的是為了完成爸爸的心願。現在卻有了額外的收穫,這些與我有血緣關係的哥哥、姊姊、姪兒、姪孫。不再是隔了父親而建立的關係。而是親自面對面,手拉手建立的感情。俗話說見面三分情,一點也沒錯。
遠遠望著鳳陽的山上,爸爸就葬在那裏。心中對著爸爸說:「爸爸,你終於回來了,在這裏你可以看到你小時候成長的家鄉,可以跟祖父、祖母相伴,這就是你的心願吧。再見了爸爸,我回去了。隔著海峽的媽媽、弟弟會思念著你。隔著太平洋的我會思念著你。鳳陽的山上很冷,爸爸保重了。我會再回來看你的。」

3 則留言:

  1. 我一邊看一邊掉眼淚,這些家鄉的事情,爸爸跟我講的不多,因為我覺得爸爸是個很嚴肅話很少的人,而我也很少問他這些家鄉的事,只有從爸爸寫的族譜中有點初步的了解,您寫的文章讓我對爸爸的家鄉,又有多一層認識,希望以後有一天可以找媽媽、我們三兄弟、我們的妻子和我們的下一代,一起回家鄉去看看爸爸,這麼多年了,我還是很想他.
    漢鼎的兒子小東東昨天出生了,恭喜漢鼎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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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你的文章寫的好用心
    令人感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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