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紀蔚然(朱一雄女婿,現為國立台灣大學戲劇系主任)
朱一雄傳奇
有緣得識朱一雄教授近三十個年頭了,最近才第一次讀到他的自傳。短短三千多字道盡他的一生,卻遺漏許多令人動容、值得撰寫成書的故事。
這份自傳提供了線性的年表,終可讓我將銘記於心的故事標記在時間線上。多次聆聽他回憶往事,故事總是以跳躍的方式,從某個細節牽引至另一個年代,再由某個姓名勾出另一個時空。這是回憶的本質,它的湧現是非線性的騷動,如夢如詩。自傳格式一板一眼,和不受框架拘束的回憶格格不入,遺漏的不只是故事,還有血淚。
朱一雄,一九二二年出生於江蘇江陰。政府記錄是一九二三年,誤。
什麼樣的時代會造成實際年齡和政府記錄誤差整整一年?年幼時,每次跟大人討著過生日,總上了母親的當。隨著一月六日逐漸逼近,我開始纏著她,她會告訴我:「身分證上寫錯了,應該是十二月二號。」後來才知道,身分證沒記錯,母親也不算講錯,不過一個是國歷,一個屬農曆,之所以誆騙只因「錢歹賺、囝小漢」,可沒心情和閒錢買蛋糕。
朱一雄出生於新舊交替的年代。一九二二那年,國民政府決定一律將生辰年月改為西曆,當大姊到學校為他登記戶口時,承辦人員自作聰明地把一九二二改為一九二三,因為他們以為按中國人虛歲的算法,民眾都會多報一歲。按舊曆,朱一雄生於九月十五,換算成新歷是十月二十三。如此看來,政府記錄錯得離譜,不僅年代誤植,且新舊曆制混為一塊。朱一雄常笑稱,他有三個生日,家人也樂得每年為他慶生三次。
朱一雄不只有三個生日,還有九條命。我十五歲時,最大的煩惱是青春痘,最大的願望是交個異性筆友,最大的抉擇是在「板橋」和「徐匯」兩間不怎樣起眼的高中挑選其一。朱一雄十五歲便加入游擊隊打日本鬼子。十五歲時因日軍侵占江南,殺人放火,姦淫擄掠,乃加入國軍游擊隊,輾轉江南各地,服役於阮清源、張葆琛部下,因戰功自二等兵擢升為準尉。十七歲時在戰地受傷被俘,倖得逃脫,潛入皖南山區,步行經經羊角嶺到浙西天目山入浙西一中(今湖州高中)。
那年,日軍佔領南京,開始屠城,朱一雄初中畢業。日軍當時無意北上,所以江北一帶是大部分國軍和難民的避難所。朱一雄隨著家人渡江到舅父家暫住:「一路上,日軍飛機很低很低,掠過難民的頭上,散發傳單,告訴我們南京所有的國軍和居民,都都已殺死,命令我們乖乖地投降,不可作任何的抵抗。我非常氣憤,聽說江陰一部分未渡江的國軍和武裝的農民已組織了抗日義勇軍,於是我背著家人,一個人偷偷渡江到江陰城外,穿過田野,到他們的『司令部』,請他們收容我。軍隊派我到五支隊,三大隊,三區隊,當一個二等兵。我學習開槍,練習如何從事斥堠戰。 」
十六、十七歲這兩年,朱一雄參與了幾次戰役,晉升為準尉區隊長。雙涵洞之役,重機槍手和另一個分隊長都受到重傷。重機槍手死在他胸前,分隊長右臂流血不止,所幸他在初中做過童子軍,學會了粗淺的急救,把分隊長拖下田畦,為他包紮。那時,右翼的第一區隊趕來抵擋日軍的掃射,好讓他退進附近的村莊。一死一傷,花了朱一雄兩天的功夫,先把屍體埋了,再攙扶著受傷的隊長,將他送到野戰醫院。
就在那一年,另一次戰役,日軍的槍手非常高明,打中了我的右腳,阻止我的奔逃。被俘之後,日軍的隊長發現我是受過中學教育的尉官,決定留我一條活命,打算隔日天明押送我到他們的總部,藉此獲得我方的情報。夜間八時到半夜,那名看守我的日本兵因為無聊,用鉛筆和廢紙跟我筆談。他身上的符號居然名『一雄』正好和我同名。他又告訴我他父親是水墨畫家,他本人亦畫墨竹。快到半夜,他決定放我逃走,用香菸紙殼的反面,畫了一個簡單而又容易明了的『地圖』。這一面,他畫著松林過去的一條小河,意級思是要我逃到河的對岸。另一面,他畫了自己,將長槍舉向天空,意思是等我走後幾分鐘,他會對空鳴槍。最後,他匆匆寫了些漢字,叫我快快離去,並用手勢吩咐我,要把煙殼子吞下肚子,不可丟在地上。我一拐一拐的奔去,穿過松林,越過小河,人又興奮,又極疲累,聽到許多日兵的呼喊聲,卻沒有槍聲,好像他們向另外一個方向跑去了。朦朧夜色中,我決定履行承諾吞下煙殼,吞下前我看到了他寫的那一行漢字:四海之內皆兄弟。 」
多年後,旅居菲律賓的朱一雄利用難得的時機,設法尋找恩人的下落。當時,他代表菲國到東京參加UNESCO舉辦的美術教育會議。因緣際會下,找到了一名生長在台灣,熟諳台語的日本女畫家柴原雪,爾後又認識了曾在中國戰場當翻譯官的日本畫家夏島寬。他央請兩位設法到大阪尋找那位名叫『一雄』的士兵。不意,日本南書院的名單上,居然就有七個名叫『一雄』的畫家,這些人年齡差距甚大,有的根本沒到過中國。幾經波折後,才在地方政府服役中國戰場的記錄裡,找到恩人的住家地址。他在南太平洋海島上被硫磺彈燒死,找不到屍體。
半年後,复獨自一人步行經桐廬、金華、到麗水的碧湖,考入浙江聯合高中(今杭州高中)從日軍手中脫逃的朱一雄,因腳傷每日只能以一二十華里的速度,跋山涉水,終於到了皖南。到了那兒才知道部隊已轉往天目山中整編,只得繼續上路,翻越羊角嶺,卻不幸在冰雪中迷了路,幾乎凍死,還好第二天被農人救起。半年後,他考上了浙江聯合高中,也順利畢業,但過程並不像自傳那般輕描淡寫。
十八歲那年,我從天目山到富春江,一路乞討,到了金華。有一個初中同學家就住在那裡,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,才知道他爸爸是陸軍總醫院的院長。爸爸下班回來,一眼看到一個長髮留須的乞丐,穿著又髒又破的衣服,坐在他家的客廳裡,大聲叫他的兒子過去,罵了他一頓。我聽見他說:「我花了不少錢把房子裏裏外外裝上了紗窗,現在你把這個乞丐帶到家裡來!你看他帶來了多少蒼蠅!快快叫他出去!出去!」我這位同學流著眼淚送我到門口,偷偷塞了一把紙幣在我手裡,叫我在大街的一家小客棧裡暫先住下,晚上會來看我。
客棧的主人,見到我不但像個乞丐,而且生了疥瘡,右腳的槍傷尚末痊癒,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,於是把我安置在樓梯下工友放置掃把和垃圾桶的一個小房間裡。晚上同學過來看我,帶來了一身軍服,上面釘有符號,意指陸軍醫院勤務兵的製服。他要我明天上路,逃到城外,只要穿著制服,憲兵自然不會過來盤查。而且,如果有軍車或運兵的火車,我就可以免票上車。搭上一節空空的鐵箱車,裡面有兩個低階軍官,躺在地板上,都是衣冠不整。我們在火車開動之後開始攀談,原來兩人都是逃兵,給憲兵抓到是要立刻槍斃的,火車快到麗水縣,速度漸漸地變慢,他們笑著說,你的符號是勤務兵,但沒有『路條』,不是公事外出的,應該是個冒牌貨。於是火車快進站前,我們三人一同跳出車廂,滾到草坡上去,我這一滾,好不神氣!活像美國西部片的電影。之後我們三人躲在草堆裡,等火車過去憲兵走掉了才慢慢想法了進城。
麗水不是我的目的地,設有高中的碧湖才是我要前往的。當時的浙江省聯合高中由杭州高中、嘉興高中、湖州高中合併而成,在碧湖鎮的龍子廟開班上課,我想去試試運氣。一天的路程之後,我到了碧湖。在街頭給一個醫院的護士抓住在我左臂打了一針。原來,地方醫院在街頭擺了攤子,逢人便打一針,據說那是傷寒霍亂的防疫針,是為了大家的安全。我走到快近龍子廟的地方,又給另一個攤子上的護士抓住,在我的右臂上再打了一針,還教訓我一頓,要常常洗澡,才不會得支傳染病。接連挨了兩劑預防針,打得我昏昏沉沉,好不容易才走進廟裡,找到校長室。那時校長是張印通,很同情我,答應收容我為學生,但他說你沒有任何證件,我們不知道你應該分派到哪一級,所以明天再來,參加入學考試。
我考試是空著肚子考的,雖然一夜沒有地方可睡,精神倒還可以。張校長笑著對我說:你的考卷我看了一部分,寫的自傳,很是動人,我決定把你編進文科高中二年級。有一個姓陳的同學,把我拉到學生宿舍,送我一個陶器水罐、一隻塘瓷飯碗、一個很舊的蚊帳,名叫『一腳踢』。這個『一腳踢』很小,用粗鐵絲做骨架,紗布包在上面。不用的時候,可以折起來;人要睡時先要鑽進一頭,然後把腳一踢,這蚊帳便把人罩在下面,活像一隻小棺材。
非常幸運啊,從一個游擊隊的傷兵、流浪漢,到乞丐,現在的我可是一個高中二的學生,合理合法地可以到飯廳領到三餐,又有一個硬木板的床位。可是問題來了,宿舍的同學都有從天花板掛下來的大蚊帳,蚊帳上頭是一個圓環,白色的紗布非常長又大,可以蓋住整張的床。他們有枕頭、棉被、潔白的床單,每天早上,把床鋪弄得非常整齊,叫做內務。床單要平平地包住下面的褥墊,四角折起來,好像一塊大豆腐乾。有一天,軍訓教官大踏步進來,檢查每一張床的內務,同學們就在床前肅立,畢挺挺地。這個軍訓教官走到了我的床前,看到是空空的木板床,立刻妒火中燒,劈頭劈腦打了我狠狠的幾下,我幾乎跌倒。他叫喊著:「你這個搗亂分子,你的內務在哪裡?你用這個方法來反對我嗎?」可憐那些同學,都怕得不敢哼聲,只有站在我一旁的那一位同學,用顫抖的聲音說:「長官,他真的沒有床單和棉被。」他說:「你騙我!天氣冷了,他不會凍死嗎!」說完,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。這件事立刻轟動了整個校園.我的國文老師錢南揚,吩咐我到他辦公室去,輕輕地說:「來,到我家裡去」到了他家,老師給我吃兩塊煮熟的芋頭。他嘆了一口氣說:「傻孩子,你怎麼不告訴別人你沒有棉被和床單呢?你挨凍了這麼多天,同學們都沒有看到嗎?」這時,錢師母抱了一件軍隊的綠棉布大衣從房間出來,又給了我一條軍用毛毯子,她說:「拿去罷,這是我們家裡出剩的東西。」回到宿舍,我才發現那大衣袋裡,還有兩隻桔子。
之後,還發生了一樁有趣的插曲。有一回,朱一雄在寢室和同學們激辨,以一敵眾,神氣非凡,其他人見他滔滔不絕,不掩驕傲,既說不過他,又忍不下氣,於是把他捆綁起來,塞在床鋪底下後,徑自逐步形成餐去了。飯廳裡,老師發覺少了一人,嚴厲質詢同學們後,始知他們惡作劇。最後,把朱一雄從床底拖出來,為他解開繩索的那個人,就是曾經不分青紅皂白揍他一頓的教官。
兩年後,再步行經仙霞、浦城,在建陽參加東南五省大學統考,名列前茅,為國立廈門大學錄取。兩年後,朱一雄高中畢業。當時,日軍從溫州上溯甌江殺人放火,一直到碧湖甚至麗水。他再度踏上逃難的旅程,一路徒步,踽踽獨行,越仙霞嶺到達閩北。因為飲了不潔的水,吃上不潔的食物,患上了副型傷寒,內出血、發高熱,昏迷在路邊,一名從上海流亡到內地的青年剛好路過,在朱一雄身上發現了一錠好墨,將它煮成墨漿,灌入他的嘴巴,兩天之後,居然止了血、退了熱,那名青年告訴朱一雄,他爸爸是個中醫,這偏方是從他那兒學到的。
在閩北建陽,考取了廈大後,徒步到閩西南的長汀報到。教務長謝玉銘,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人進入他的辦公室,大吃一驚。通名報姓之後,他在公文櫥里拉出我的檔案。他說:「你的入學考試總平均是84.6,成績打破了歷屆的記錄,你應該學理工,因為今天的中國需要科技人員。」我申辯道:「新中國也需要文學家、藝術家啊。」他說:「不要跟我辯,這是國家的政策,文科生不問成績如何高,都不能拿到公費。」我選擇了中文系,沒有公費只有貸金,在長汀一住四年,天天忙著寫劇本、排戲、做佈景、畫海報,實在不是一個好學生。我當時在長汀中學兼課,那裡的學生喜歡我這個廈大劇團的團長,我為他們排了一個多幕劇,劇名只是『刑』一個字,全劇是一個前線回來的傷兵的故事。我身兼導演和主角,扮演傷兵是名符其實的。其他的演員,男男女女都是中學生。我們大膽地租下了城裡唯一的戲院,當天開始在台上排練。
那天下午,來了一大批醉醺醺的國軍士兵,進來佔大半的座位,人數恐怕上百個。他們說我們要看一看女主角漂不漂亮,叫她快出來,如果她很美麗,我們才買明天的票子。我已化裝成一個傷兵,拉開布幕,走到舞台中央,把他們大罵一頓。我的聲音激昂慷慨,說:「你們為國家上戰場跟日本兵打過仗嗎?我現在演傷兵,可要知道,我是真正在戰地出生入死的傷兵。請你們出去,表示對一個真正傷兵的尊敬。」那天晚上,中學校長趕到大學宿舍,走進我的寢室,說:「你知道我們的票子已經全部給軍隊買去了,他們明天會進到戲院把椅子弄破,還要把你拉出去打一頓的,所以我主張明天不要演出了,我負責把錢退還給他們算了。」那時,我的愛人、後來的妻子莊昭順,跟許多大學同學都在外面聽到了校長的話,也聽見了我的回應:「不行,戲一定要上演。」大家鼓掌,但心中不免十分憂愁。
第二天,開演的時間到了,場子裡果真坐滿了軍人。大銅鑼敲響,布幕上升,兩個軍人跳到台上,竟把布幕扯了下來,下面的軍人齊聲叫喊:「叫那個演傷兵的出來,叫那個演傷兵出來!」我大膽地走上台去,大聲的說:「我在這裡!」他們見到我膽子這樣大,一點也不怕,倒反噤不出聲。我說:「如果昨天下午我說了得罪你們的話,我現在誠誠懇懇的向你們道歉。」接著我就向左、向前、向右一一鞠躬。當時有兩個憲兵,悄悄走上台來,開始輕輕地拍起掌來,又指揮大家拍掌。我接著對大家說:「這一次為了籌募貧寒學生基金才演這句戲的,你們知道嗎?後台的男女演員都是中學生,他們都怕得要命,在後台哭泣流淚哪!,如果你們同情他們,請安靜坐下看演出罷。」銅鑼再響,戲就在一個沒有大幕的台上上演。戲演完,廈大同學約有五十多人進到後台,把我和昭順團團圍住,組成了一個『方陣』,一面唱歌,一面說笑,浩浩蕩盪地把我倆護送到宿舍,沒有一個兵士試圖阻止我們。
一九四七年在廈門江聲日報任藝術編輯,蒙菲律賓駐華總領事亞菲利加青睞,正式移民菲律賓……直到一九六八年,舉家遷美。旅居菲律賓二十一個年頭的朱一雄,活躍於當地藝壇,多次當選全國美術協會理事,亦曾任總會秘書及理事長,舉行大規模個展達十次之多。在異鄉,他完成了終身大事。
到了馬尼拉,我和昭順在市政府的大廳完成了結婚大典,那是一九四七年的十一月二十一日,正好和英國的伊麗莎白女皇同一天結婚。我常對友人說,昭順不但是同學、愛侶,也是管轄我的女皇,所以選這個日子最有意思。我們已經相愛了四年,在廈大的那些日子,有許多富豪子弟追求昭順這位出身福建名門、就讀法律系的高材生。他們堂堂一表,都是『尖頭鰻』,年級高,學問大,有幾個四年級的,常常拿著紳士拐杖在校園裡行走。我親愛的昭順竟然只看中我,看中我這個像乞丐的『嬉皮士』。兩人專攻的科係不同,原本無緣得識。有一回,昭順丟了一把雨傘,幾個法律系的男同學動員起來幫她找尋,但他們聽錯了,將『傘』誤會成『扇』,大家瞎忙一陣。我聽到這個故事,覺得很有意思,就以這個題材在校刊上趣談『鄉音』,就是這篇文章讓昭順留意到我的存在。雙方開始交往時,大都在校園散步,一路上認真討論著學問和國家大事,我們都以為只是談得來,但旁觀的同學早已註意到,我們談戀愛了。當時,地域觀念很重,福建和江蘇,一南一北,互相瞧不起,都把對方當成野蠻人。我回到家鄉,告訴母親,我和一個福建女同學交往,她大大不以為然,於是我把備好的照片拿出來給她瞧個究竟,讓她知道我可不是愛上了長得橫眉豎眼的『南蠻』。照片裡的昭順,眉清目秀,甚是美麗,但老人家看了竟說:「這不正是咱們鄰居的女兒嗎?你可別用她的照片來騙我!
因為忙著上演話劇,我真是廢寢忘食的把全部的時間放在舞台上,常常把到飯廳偷拿來的飯糰,放在舞台木板下面的一個小竹籃裡,飢了就去抓一把冷飯吞下肚子,夜間就睡在舞台上的布幕堆裡。許多天不洗澡,混身發臭。我笑著對昭順說:「這哪裡是臭呢?這是靈魂的芬芳。」記得有一回,我們籌備演出《清宮外史》,我負責舞台監督和舞台設計,姚公偉,後來改名『一葦』,負責服裝製作,常到圖書館查閱資料,以確保官服設計能貼近史實。我的舞台設計裡,需要一個『出路』,好方便人物上上下下,我靈機一動,半夜找了一夥人,把大禮堂,也就是廈大劇場,後面的磚壁一塊塊拆掉,把舞台加大。演完後,再把它們一塊塊砌回去,過程很費力,但學校完全沒有察覺到異狀。每次想到這件事,都覺得很得意!
朱一雄的劇場資歷,有照片為憑。三、四年前,王友輝為姚一葦作傳時,無意間尋獲一幀舊照。那是公演《家》之後,廈大劇團的紀念合照。我在發黃的照片裡看到了姚一葦,也如預期地找到了年輕的朱一雄和莊昭順。如獲至寶,我火速掃描那張照片,以電子郵件寄給老人家,記性奇好的他不多時便把它寄回。照片上,他指認了二十四個人名,並依編號說明他們的近況。其中提到王夢鷗,「是我廈大的導師,在台北木柵消磨了他最後的好幾年,我曾在指南山莊探望過他。」也提到大學裡的至交之一,鄭道傳,「他的筆名是『稻泉』,寫了很多新詩,和另一個詩人勒公貞,筆名『公丁』,加上我,三人組織了一個『詩、木刻社』……二○○一年我去廈門探望他時,已雙目失明,耳朵亦全聾了,又不能說話。我握著他手,他則不停的呼叫,又哭又鬧。這使我很痛苦,回到旅社,我十分敏感的又吐又瀉,病了一場。至於對姚一葦的懷想,是這麼寫的:「姚公偉比我們高一年,我是他寢室的常客。他臉色很白嫩,眼皮下面有些紅色的記號,恐怕是角膜炎之類的病。他冒生死之險到長汀,我亦一樣,真是難兄難弟。 」信末,老人家寫道:「許多舊事,許多人都不知道,說來怕大家都不相信了。」
如今看來,廈大時期應是朱一雄最意氣風發的年代,以他高人一籌的悟性和旺盛的創作力,被譽為「才子」,並不意外。畢業後,他更在菲律賓找到了一展所長的舞台,持續寫作,持續畫畫。那本是一段風光的時日,但麻煩還是找上了他。
在馬尼拉,我仍是醉心話劇,並在報上發表木刻和新詩。刻木刻往往工作到第二天天亮,又趕著到我教書的僑校參加升旗禮,週末就全部放在劇場的工作上。可是華僑社會的很多人不能理解我的『狂妄』,認為我是一個不安分守已的壞分子。其中一個校董說:「他這樣努力工作,一定是個共產黨。」(可見他非常看重共產黨人刻苦奮鬥的精神)我刻木刻,國民黨的人說共產黨在延安刻木刻,所以在這裡刻木刻的人一定和他們同黨。我寫散文《思鄉草》,他們說我在鼓勵華僑回歸大陸。我木刻中江南田野中的農婦,頭包頭巾,他們說這是蘇聯的女子,聲稱我在替史太林宣傳集體農場。這些人一知半解,患了嚴重的恐共病。在我看來,他們的結論是笑話,但是他們大權在握,隨時隨地可以把人秘密押送到監牢裡去。我可憐他們,但亦怕他們。他們可能真正的被蛇咬過,所以今天看到草繩就心驚膽怕。
想想,那段日子吃苦最大的是昭順,我的愛妻。她真是一個偉大的女性,白天在僑校教書,晚上為報館寫專欄,還要養大四個女兒,讓她們受到最好的教育。那時,大陸的情形很糟,特別是僑鄉,一般人有苦難言。國民黨特務的囂張,更使華僑社會風聲鶴唳,人人不安。當時我在一家教會辦的女子中學教國文和歷史。一天夜晚,女校長到我家裡來,說:「明天你不用到學校上課了。這裡是國民黨總支部給我的公文,你自己看罷。」晴天霹靂,我失業了!家裡少了我的一份收入,昭順一人獨撐局面,不用說不能買衣服鞋襪,連一日三餐亦成了問題。
受僑界排擠、失業一年的朱一雄在家苦研《聖經》,完成了九十幅版刻的聖經故事集。如此壯舉受到菲國藝壇的注目,英文大報、雜誌,紛紛介紹他的版畫,全國美協還為此開了一個特展,間接告訴華僑社會,朱一雄並非如流言所傳地生了重病,反而苦盡甘來,因為菲律賓有三所大學都有意延聘他為教授。
菲律賓那段時日的後期,朱一雄苦受紅藍的夾擠,共產黨認定他屬國民黨陣營,國民黨則認定他是共黨同情分子,提供他喘息、謀生空間的反倒是與他非親非故的菲律賓藝文界。有很長一段日子,他被國民黨列入黑名單。而文革期間,留在大陸的家人之所以遭受加倍清算,和他「華僑」身份多少相關。於是,移民美國變成了逃離鬥爭、尋覓平靜的唯一選項。一九六八年,朱一雄應美國新英格蘭四家州立大學的邀請,舉家遷美。隔年,維吉尼亞州萊辛頓市的華李大學(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)聘請朱一雄擔任駐校畫家,該大學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,傳統上設有終生駐校詩人、駐校劇作家、駐校文學家等等職位,朱一雄為該校第一亦是唯一的華人得到這樣的殊榮。在華李大學,朱一雄擔任美術系的全方位老師,教授多項科目除油畫、水彩、素描外,又開設版畫科目、陶瓷科目、鎔鑄科目等等。除外,朱一雄努力爭取校方同意,開設亞洲研究所,由他教授國畫及東方美術史,並每隔一年帶領學生到台灣習畫。有一次,同校的中文系教授告訴朱一雄,縱使定居美國多年之後,他仍然在國民黨的黑名單上。這位教授中文的美國人很清楚,他剛退休自中央情報局(CIA)。
朱一雄教授的美術科目之所以能兼容並蓄,幾乎無所不包,和他習畫的過程有關。幼時他從父兄學畫,長兄朱淡如為江陰名畫家,詩文篆刻均屬上乘,善作貓虎;十三歲時,從木刻家徐甫堡學西洋木刻;於長汀四年,從日本留學歸國的王夢鷗學俳句子、俳畫,並以「丹鋒」為筆名創作木刻。移民菲律賓後,在歷史悠久的聖多馬斯大學美術院攻讀碩士,從菲國現代畫之父伊達特斯學油畫,從意大利雕塑家蒙提學雕塑,從西班牙畫家勞倫索學素描,從現代畫家瑪那沙拉學構圖、色彩,最後順利畢業,論文題材饒富創意,探究甲骨學、神學及美學之間的關係。
此次在台灣藝術大學舉辦的回顧展,除《長江萬里圖》及《春回大地》外,均為課室中示範所作,不論水墨抑是油畫、版刻,皆於課間匆促完成,事後亦不加點染。儘管畫作無數,畫展兩百餘回,朱一雄仍謙稱,他志在成為一名美術教師而非職業畫家,示範作品往往送給學生收藏,不問好壞,俱不拍照留念,亦無詳細記錄。他常常笑對學生學生說:「我是一棵樹,冬天把根深深埋入泥土,吸收養份,春來開花,夏來成蔭,到了秋天,風一吹來,把身子一搖,滿地都是落葉,那些落葉就是我的畫。」
退休後,朱一雄忍痛出售他在萊辛頓城心愛的「藝術莊園」(Art Farm),遷居至紐澤西州的普林斯頓城,一直至今。八十五歲高齡的他和夫人莊昭順在普林斯頓過著愜意的日子,四個女兒都已年長,各有自己的前途,不用老人家操心。往事對他來說恍如夢寐,但心中無憾無怨,謹記《聖經》的教誨:「凡流淚播種的,必歡呼收割。」
這一陣子,只有鬆鼠令他頭疼。他喜歡賞鳥,因此在陽台上裝置了養鳥器,以待黃鶯輕盈的光臨,卻老是被能跳擅爬的松鼠霸占。他常向家人訴說與松鼠鬥智的慘敗經驗,於是三個外孫,在二孫女吉亞(Zea)的策動下,決定為公公報仇:用紙箱和樹枝搭了個「捕鼠器」,下面放些飼料,等松鼠來時,繩索一拉就可把牠罩在底下。結果當然什麼都沒抓到,風勁稍強點,「捕鼠器」搖晃幾下就垮了。有一次難得騙到了一隻,被罩在裡面的松鼠一陣驚惶,瞎衝亂竄地就把紙箱弄翻,逃之夭夭。經過多方研究與數次實驗——前後歷經數月——老人家終於在園藝店裡找到了一種圓罩,既可固定又會搖晃,將它掛在支撐捕鳥器圓棒的腰身,才有效制止松鼠的攀爬。事成之後,他不掩喜悅,向家人宣布松鼠的問題解決了,但經長孫芊吟提醒——現在換松鼠沒東西吃了——他又於心不忍,便定時在養鳥器下撒些食物留給松鼠。從此,黃鶯、松鼠、老人,在後院過著不鬥氣的日子。
平時,朱一雄儼然老農,白天勞動,晚間休憩。晚餐後,習慣看點電視,大半是新聞和電影,但忌看戰爭片,若不慎看到畫面,不免五內翻騰,久久不能自己,當夜惡夢連連。因為聽了很多故事,三個外孫特別疼惜公公、婆婆。有一回,最小的孫子諾亞(Noah)在學校餐前禱告,用英文說「我祈禱野蠻人不要攻過來」,教會的修女不知其意,原來他指的是日本軍閥。
雖然退隱,並末閒著,朱一雄仍舊畫畫、教書、開畫展、參加廈大同學會,年前還遠赴法國、西班牙、北非摩洛哥旅遊,每至一地必定造訪大大小小的美術館,坐在輪椅上由大女兒推著,仔細鑑賞難得親見的名畫。
旅遊與參觀美術館是朱家最大的樂趣。有一回我隨著朱家到芝加哥觀光,第一站就是現代美術館,對我而言是一番折騰。我生性不愛遠遊,若不得已出國,第一站通常是下榻旅店內的酒吧。我不懂美術,尤其對有很多「不准」——不准喧嘩、不准碰觸、不准飲食、不准抽煙——的美術館更是排斥,因此無法鄧解為何朱家能夠在這種場所一待就是一兩小時。密室恐懼驅使下,一踏進美術館,我便急步往前,找尋出口,但為了不枉此行,行進間眼睛並不閒著,快速掃過每個陳列品,十分鐘不到已經看到了一扇鐵門和「EXIT」指標。我內心狂喜,猛力推開,彷彿逃犯似的奪門而出。哪曉得,警鈴大作,原來被我打開的是緊急出口。之後,我一副悠哉地坐在美術館庭園抽煙,兩個鐘頭後才看到朱家六人陸續走出,朱教授看到我說:「蔚然,原來你在這兒,我們以為你還在裡面。」我回道:「我也是才出來不久。」接著,朱家三女兒滿臉狐疑,問我道:「剛才警鈴突然響起,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?」我也滿臉狐疑,說:「是嗎?我沒聽到。」
歷經滄桑,看盡人心百態、走過鬼門關數次又安然返回的朱一雄教授早已洞悉世事,了無困惑。然而,有一件事仍讓他參想不透。今年七月我到美國探望他時,某日午後和老人家在庭園散步,看著黃鶯滿足地啄著鳥食,看著松鼠怎麼努力就是無法越過障礙。 「人主充滿反諷」老人家淡淡地說:「我年輕時也抽煙,畫畫、寫作、導戲時更是煙不離手。後來三女兒出生,嬰兒時一直咳嗽,問了醫生才知道,應該是氣管不好,被我的煙嗆到了。為了她我從此戒菸,一直到今天,哪曉得,她長大以後會嫁給你這個老煙槍。」
2008年10月8日 星期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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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洛克的「政府論」及盧梭的「社會契約論」心得
第一章 前言 今日西方社會的政治制度多半受到古典自由主義( classical liberalism )的影響。 無論是君主立憲,或各種類型的共和政體,政府組織運作的理念,多半源自於西方政治思想。其權利機構的設計也是以古典自由主義所提倡的政治理論為基礎,進而有各樣的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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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衝鋒陷陣」是一部以運動為背景的勵志片。片中探討黑白族裔,如何捐棄成見,合作致勝。兩位教練在領導上所扮演的角色,值得我們學習。 空降而來的領導力的影響與情境的變化 在1970年代,正是黑人民權意識高漲的時代。位於美國中南部的維吉尼亞州,居民的觀念還是很保守。那裏的一所高中的美式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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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人生經歷苦難的時候,常會讓我們思考發生的原因,到底是什麽造成的?誰要為這件事負責? 大部分的事情沒有簡單的答案,許多天生的不幸、無定法抗拒的災害,實在找不到導致的原因。 如果能找到原因的,可以讓自己好過一些。但很多時候,事情發生都發生了,即使找到原因,也不能改變過去。在約翰福音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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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驗對於一個產品達於完善是必須的,越加嚴格的品管,越能製造出高品質並耐用的產品。跟隨主的基督徒、在地上成為神見證的教會,同樣地也需要經過神的考驗。我們有興趣知道,對於神兒子主耶穌,難道考驗也是必要的嗎?從本段經文中,我們可以看到耶穌身為神受苦的僕人所經歷的考驗。這內容出現在三卷符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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